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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扮演老虎的卢克很快判断出游戏中他所处的丛林是中国云南西双版纳范围的热带雨林，时间不会早于20世纪90年代以前——这个信息开始普及和高速发展的年代，当地已经没有野外生存的老虎记录。卢克看不到自己扮演的老虎全貌，实际上，这正是一只非常典型的雄性华南虎，体形修长，骄傲的长尾和圆虎头相得益彰，威风凛凛的短耳朵配上粗大有力的四肢，它是这片土地当之无愧的森林之王。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前的中国，华南虎广泛地存在于南方的热带雨林和常绿阔叶林，在这片广阔的森林山地里，由于食物较充沛，华南虎的活动范围一般不超过100平方公里，它们不需要像东北虎一样纵横千里巡视领地、捕获猎物，却也没有如孟加拉虎般强悍的捕猎技能，孟加拉雌虎个体甚至只需要10平方公里的活动范围即可满足生存需要。
游戏中的卢克常常感觉自己的胃里缺了一头野牛或者野鹿——这正是华南虎偏好的食物，饱餐一顿后的卢克——哦不，游戏中卢克扮演的华南虎饱餐后六天内不用再吃肉，卢克可以用这宝贵的六天争分夺秒地寻找通向丛林之外的道路，不用浪费太多时间在寻找食物上——不像娇气的人类，一顿不吃饿得慌。卢克同时也庆幸罗福——这时的罗福还没有被冠上驴球的称呼——没有给游戏中的老虎添加上发情期这一属性，否则，卢克岂不要在罗福的丛林中上演一场场虎啸来吸引异性同类，在一对一挑战的游戏中，这哪是寻偶，这更像挑衅似的威胁。虽然，卢克扮演的是老虎，他的头脑可是货真价实的人工智能，这种浪费精力然而并没有什么作用的挑衅卢克当然不会去做——那些人类世界里被威胁的一方，往往具备威胁者害怕的某种力量，色厉内荏的威胁者才想要通过形式上的压迫使之屈服，或者说，使威胁者自己心安。当然，卢克还记得在所经之处留下分泌物界定领地范围——这点儿威慑同类的小技巧可以为卢克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如果罗福的丛林设置里有华南虎的同类的话——防患于未然，这是卢克从人类那儿学来的生存经验之一。这些经验不仅仅来源于卢克大量的野外生存类图书阅读——中央处理器的扫描，还来源于过往的游戏经验，和卢克审理的各类案件中人类亲身经历的教训。
这时，卢克作为一只华南虎又一次游过一片浅水滩——这让他感到舒服——游戏数据显示卢克的体力值上升了5%，老虎的汗腺并不发达，游泳有助于卢克——现在的这只华南虎在炎热的天气里给身体降温。卢克惬意地抖抖身体，甩出一片水珠。浅水滩前有一小片开阔地，卢克不打算停留，他要好好利用选择的这个角色的优越体能，抓紧时间前往密林深处，寻找出通关之路。虽然，游戏名为丛林穿越，却并不意味真正离开丛林才算胜利。也许，你的运气足够好，随机所处的区域正好在丛林边缘，信步走出丛林即可取得胜利——这只存在于早期的丛林穿越游戏中，毕竟，如此简单的过程让游戏参与者双方都索然无味。后来设置丛林的一方修改参数，让丛林穿越者随机所处的地点不会距离目的地太近，或者，丛林穿越者在游戏的开始即使真的处于一片丛林的边缘，丛林设置者已经具备足够的经验，及时演化出与原先设置的丛林边缘接壤的一片新丛林——大自然随机掷下色子，幸运儿拿到好牌，它不是教你止步不前，它打开的是一扇窗，带你看一个新世界——如果，你通过新世界筛选，才可以在新世界里继续生存。拿到通往新世界的钥匙是随机的奇迹，它不会改变你入局的原因，是否能藉此完成自己最初设定的目标，则需要奇迹之外来源于自身的力量。你需要做的，是规划好眼前的道路，找出适合自己的达成目标的方式，而不是观望别人手中的好牌，毕竟，没有谁可以保证随机事件的发生——大自然也不能，你只需要明白，殊途同归，你和拿到一手好牌的参与者有各自的目标——穿越丛林，作为穿越者一方，游戏的胜利只有这一个标准，不问你从何处丛林穿越而过。
卢克审理案件时曾经听过一位当事人的论述，关于目标，让卢克印象深刻——这段记忆备份始终保存在卢克的主存储器里没有删除。什么是目标，很多人理解为，我想要怎么样，我希望达成什么，不，那不是目标，那是你的美好愿望，是你日常生活之外的调味剂，达成，更好，没有完成，也没有太大关系，它不会对你现在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目标是什么，目标是一种渴望，是一种必须，是一种偏执的强迫症。很多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人生第一桶金的目标是赚到一千万，如果，你没有将这当成对自己的欠债，一点点去填补上这个亲手捅下的窟窿，你就不要提你的目标是一千万，那只是你挂在嘴边对自己许下的一个美丽的谎言，因为你知道，即使没有赚到，又有什么关系？你不会被债主逼上门让你还钱。还有的孩子，从小的愿望是当一名科学家，如果，你没有选择过愿意为之奋斗一生的科学领域，你没有以这个领域为范围去充实自己的知识，甚至，你从没有被这个领域的一个个难题困扰得废寝忘食，直至找出答案，你有什么立场去说自己想成为科学家，你想要的，只是你希望别人看到的科学家这个身份。目标，是一种渴望，渴望，是你痛苦不堪却又甘之如饴的对自己的折磨，你沉浸其中，为此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你亲手为自己的头顶悬上这把达摩之剑，它催促你一刻不停地在选定的道路上奔跑，仿佛只要你停下脚步，这柄剑就会掉下来斩断你实现目标的可能，你无法逃离，你根本不愿意逃离。没有像偿还欠债一样去赚过钱，没有殚精竭虑地去钻研过科学难题，你就不要提，你想成为有钱人，想成为科学家，这样的梦想，永远只存在你的梦里。
这次，卢克——这只华南虎不是这个幸运儿，它看起来不会很快结束游戏——找出穿越丛林的道路，这是它在游戏时间中来到丛林的第三天，它刚刚离开的浅水滩位于丛林腹地，不，不需要走到仿佛无边无际的丛林边缘，卢克一点儿不担心路途遥远。上一次，是多久以前了，也是和罗福的一对一对决，卢克作为丛林穿越者完成了游戏的胜利，当时，他作为一名人类，走出一片过熟林，来到一个适宜人类居住的山谷，也被视为穿越出了丛林。
卢克没有留恋地离开浅水滩——尽管那个地方让他收获少许惬意，一时的舒适不是目标，它是通往成功之路上经历的过程，它也许可以缓解你的不安，让你恢复为理想拼搏消耗的体力，或者，它还可以扼杀你的斗志，让松懈下来的你情愿在这里放逐——当然，这是对人类而言，无论此时游戏中作为华南虎的卢克，还是现实里的法官卢克，都不会产生这个荒谬的躺在舒适区再不动弹的想法。
卢克纵身跃入丛林——对于这个来自于华南虎角色设定的矫健身姿，卢克很满意，法官卢克可没有多少机会展示这一面。树林里有和空旷的浅水滩呼应的回旋风声，卢克的到来没有引起太大回响——华南虎脚上厚厚的肉垫让它跃下时悄无声息，这个寻常的动作，却带来意外的发现，卢克脚边出现一具新鲜的黑熊骨架——被蚕食过半的躯干上挂着裸露在外的暗红色的血肉。
危险。
来自雄性华南虎的威胁。
来自罗福的警示？
在这片中国南部的山林，作为处于自然界食物链顶端的生物，黑熊少有天敌，如果说有什么动物会把黑熊当作食物捕猎，喜欢攻击较大型猎物的雄性老虎的可能性更大。在这片处于20世纪90年代以前的丛林里，卢克理想化地排除人类对黑熊的猎杀数据，把黑熊视为食物的雄性老虎，远远及不上把黑熊全身视为宝的人类的贪婪。黑熊最大的天敌是人类，熊皮、熊胆、熊掌和熊的身体其他部位标满了人类的猎取欲望。
卢克看过——扫描过活熊取胆的视频资料，亚洲黑熊从小被人类从野外捕获，送进熊场，关在仅供容身的铁笼中，腹部被切开深达内脏的刀口，导管植入身体，源源不断地每天榨取胆汁，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黑熊的死亡。即使，熊场的它们比正常寿命减少了三分之二，也换取不到人类多一丝的怜悯。如果你直视过熊场中被用于活熊取胆的黑熊的眼睛，就能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刚被关进铁笼的小熊或许还有眼泪，经年——这个经年不会太久，最多持续十几年，熊场低劣的原始技术和恶劣的生存条件即让黑熊步入死亡，经年被关的黑熊的眼神是无神的，呆滞的，里面连绝望也没有——即使它们真的懂得绝望。它们的眼神仿佛一个黑洞，湮灭一切物质，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死寂。
卢克此时看到的是一头成年黑熊的残躯，有时，老虎会把未吃完的食物储藏在水源地附近，卢克无意间发现一个同类的秘密宝藏，虽无觊觎之心，却必须准备迎接一场战斗。
卢克转身看看四周，这片领地的主人并不在附近——如果有主人的话。
卢克在罗福的丛林中扮演人类时，很少遇到来自猛禽的主动攻击，或许，人类，这一角色的设定，让卢克在游戏中选择避开危险，绕道而行。
此刻作为华南虎的卢克，却准备开始战斗，将危险扼杀在摇篮，而不是时时担心危险在某一时刻不期而至。
卢克抖抖身躯，头部微扬，像一只真正的华南虎一样，发出阵阵虎啸。这不是一次雄虎发情的邀约，这是在另一只雄虎的领地发下的战书。卢克要把白天很少出来活动的同类吵醒，跟他来一场生死对决，以开拓出前方至少几十公里的坦途。
广告发出，卢克背靠一颗足以掩藏身形的榕树，半蹲在地，等待对手的出现。
一，二，三……一刻钟后，对手循声而至。
这片领地的主人没有寻找到从背后攻击卢克的机会，此刻，它出现在卢克视线范围内的对面，半弓身体，如一柄愤怒的弯刀，眼睛死盯卢克，一步步走近卢克背靠的大树。
对峙，死一般的沉寂，战争前短暂的和平，公虎在距离卢克三米远处停下。
它们互相打量对手，判断对手实力，思考出手招数。
光影。
卢克和对手同时闪电般跃起，这一刻，它们达成默契般的一致，它们的目标都是对方的喉咙。它们比拼的是跃起的高度和速度。
它们要一击必中。
卢克——此刻的这只华南虎的身体重重跌落，这次，罗福仁慈地没有让游戏中的卢克感受到死亡濒临前的巨大疼痛，卢克侧躺在森林的土地上，视线渐渐模糊，只感觉到一股时间流逝般的无能为力的麻木。
卢克的对手没有打扫战场的兴致，它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绕卢克转了几圈，确定挑衅者的死亡，仰天长啸几声，步履沉稳踱步而去——或许，它正在怪这个突然闯入者打扰它的休息，它要继续完成刚刚打盹时的美梦。
这是第一次，卢克没有在和罗福的丛林对决中取得胜利，以一种迅速的，突如其来的方式结束游戏。
卢克没有困在罗福设置的迷宫里，甚至，卢克不是丧生在罗福设置的复杂陷阱里，罗福的设置中“好心”地出现黑熊尸体的警示。
战斗是谁挑起的？
卢克。
此时再说仿佛没有任何意义，毕竟，卢克以死亡——以扮演的华南虎的死亡支付了挑衅的代价。
这个代价不知是否让罗福感到愉悦，作为丛林穿越游戏的胜利者一方，罗福似乎应该有些遗憾——如果机器人有遗憾情绪的话，卢克的挑衅跃起，固然让罗福取得游戏的胜利，却浪费了罗福后面的精妙布置——那原本准备迎接一位势均力敌的对手的布置。
这类微妙的感觉人类社会中有很多。人类长大的过程中，人类个体的进步是达成目标般的胜利，学会走路，学会说话，学会各种基本的技能和在人类社会中生存的基础知识，一旦掌握这些，人类个体的精神层面发展方向呈现出千万个变化的分岔口。
人类社会有一句俗语，看一个人炫耀什么，可知他缺什么，这个结论式的武断不尽然指向正确答案。看一个人满足于什么目标的胜利，却可知他的精神处在什么层面。如果，罗福是一名真正的人类，如果他认真设置了后面一系列的丛林穿越障碍，不会满足于卢克以华南虎对决的死亡结束游戏，他会为后面的布置感到一股英雄无用武之地式的怅然。哪怕，卢克继续游戏破解那些设置，最终由卢克取得游戏的胜利，罗福的感觉也不会比胜利地提前结束游戏更坏，至少，那样罗福会知道，原来后面那些处心积虑的设置差些火候，拦不住卢克穿越出丛林的脚步，由此，罗福可以在跃跃欲试甚至沾沾自喜于自己的精妙设置的情绪里降下点儿温来，琢磨设置的不足，升级设置，好在下次的游戏对决遇到擅长解码障碍的强劲对手时，取得胜利。
当然，罗福不是一名真正的人类，所以他没有遗憾，没有跃跃欲试，没有沾沾自喜，也没有这些情绪下的降温。
那么，人类呢。
有的人类个体，被另一个人洞悉自己行为背后的目的时，是一种找到知音般的惊喜，有的人类个体，被洞悉这类行为时，是一种恼羞成怒的激动。有的人类个体，会在事后反思成功或者失败的原因，有的人类个体，会在事后炫耀达到小目标的行为。哪一种游刃有余仍有进步空间？哪一种施尽全力后继无力？
人类个体的终点，是生命的尽头，还是许下的一个个目标的尽头？人类个体的重要性，是个体生命过程的本身，还是个体在族群中创造的社会价值？
在一定范围内的时间轴上，科学家攻克世界难题的目标达成更为重要，学生解答题目时的训练性思维的过程更为重要。如果科学家沉浸在攻克难题过程中的享受，而不是将结果指向目标达成，如果学生沉浸在答对题目的喜悦中，而不是总结思考答题过程中的思维训练轨迹，即形成进步的壁垒，长此以往，每一次小的壁垒的累积，堆砌成坚硬的天花板，直至靠个体本身的主动力量再难突破。
人类社会中经常看到，沉浸在小目标的达成喜悦中的人们，他们后来的人生轨迹，是达成一个又一个类似的小目标，乐此不疲。将小目标的达成当作积累自身力量的过程的人们，他们的人生轨迹，是超越从前的自己，完成一个又一个更高的目标。人类社会中，被很多人挂在嘴边的格局，视野，不是一朝一夕养成，是一个人的所见，所闻，所经历，所感悟后，训练自己跳出当时所处的有限范围和框架，以更远的眼光总结发生过的一切。
卢克们没有这些思维，卢克此时在游戏中不再是一只冲动的华南虎，卢克是一名无比真实的三十岁的人类。
卢克继续沿溪流前进，戴着罗福赠予的防割手套。
渐渐有阳光透下来，卢克不再需要头灯。薄型防割手套的好处之一，是并不太影响手指的灵活度，卢克用戴手套的手取下头灯，关掉电源，将头灯收在背包内侧口袋。又是一个白天，没有下雨，适合赶路。
戴手套有些闷热，卢克不用再顾忌手指划伤，用戴手套的手拨开身旁的树叶，似乎走得快了一些。卢克注意着溪流的方向，目力所及处，再次看到一棵横卧的枯树，仿佛架在溪流上的桥梁，又像忠于职守的拦路卫士。待得卢克走近，横卧树干的高度在卢克的腰部以上，卢克以手攀住树干，轻松地翻过去。
这驴球——卢克心里默念一遍给他准备手套的罗福。
丛林穿越的游戏中，胜利很重要，但是，如果这种游戏是一种常态化的行为时，过程更为重要，这个过程中，藏着成功者的亮点，也藏着失败者的不足，参与双方总结经验教训后，互相把下一次的游戏推向更为激荡的过程和结果。这一次，卢克比以前更谨慎地去推进这个结果。